父親的“死腦筋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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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死腦筋”是我們老家的土話,主要是形容一個人腦子不開竅、認死理、一根筋、不合時宜、一條路走到黑。

說父親是“死腦筋”,可不是鄉(xiāng)親們的評價。在我們老家十里八村,父親生前也算是走得起路、說得響話的人。

父親出身貧寒,爺爺28歲就去世了,是奶奶含辛茹苦獨自把父親幾姊妹拉扯成人。父親作為長子,很小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,討米逃荒、當長工苦力什么都干過。爺爺在時,家境尚可,父親讀過兩年私塾,后來雖然輟了學,但他天資聰穎,靠自學上進,寫得一手好字,打得一手好算盤,在我們老家也算得上是個“文化人”。正因為有點文化,加上苦大仇深,所以一解放,父親就參加農會,組建供銷社,自然當上了國家干部。吃國家糧的人,在當年農村人心里,都算得上是個“人物”。父親不擺譜,肯幫忙助人,鄰里鄉(xiāng)親都很尊重他,只要路過,都會喊著進屋喝杯熱茶、嘮叨幾句家常。

說父親是“死腦筋”,主要是母親和家里的一些親戚。剛開始我還不明白,慢慢長大了,才逐漸懂得說父親是“死腦筋”的緣故,有時也會跟著母親和家里人摻和幾句。

父親當了一輩子基層供銷社分社經理,職務幾十年沒變過,許多在他手下參加工作的人,后來大都成為他的領導。可我們從未聽他講過牢騷話,什么時候都把公事看得比家事重要,一心撲在工作上,很少顧得上回家,家里的事幾乎都甩給了母親。打我記事起,父親就是一個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的背影。每年春節(jié),全家人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他回來,可他總是吃罷團年飯,大年初一就往單位上趕,說是要值班,讓其他同志回去過年。為這事,母親和哥哥姐姐們沒少和他急。

那時,母親一個人帶著5個孩子在鄉(xiāng)下勞動生活,既當爹又當媽,大事小事、粗活細活、里里外外都靠母親一把手,累得母親連喘息的時候都沒有。家里沒有一個大男人,就沒有正勞力,掙的工分養(yǎng)不活自家人,常被隊上的人瞧不起,有時還難免受欺負。母親常常責怪父親:就你一個“死腦筋”,單位少了你這個“屠夫”就會吃“和毛豬”?你這么積極,也沒積極出個名堂,年年“外甥打燈籠照舅(舊)”,甚至連個黨都入不了。聽了母親的責怪,父親總是要給我們講一通大道理、上一堂政治課:我一個放牛娃、地主家長工出身,能夠吃上國家糧、當上國家干部,是共產黨、毛主席給我的一切,我不努力工作,只想自己的事情,就是變本,就是忘恩。至于提到一輩子入不了黨的事情,父親總是一聲嘆息,表露出無比遺憾。他寫了幾十年申請書,但政審總是通不過。因為當年他被人約出去吃了一碗面,疑似加入了國民黨“三青團”。但他從末埋怨過組織,只是責怪自己糊涂,被人蒙哄欺騙。

鄉(xiāng)供銷社下屬的一個分社經理,真算不上一個官,但在物資極端緊缺的計劃經濟年代,也掌管著許多大家都想要的生產生活物資,父親的一個招呼、一張“條子”也還是能解決不少困難。可父親就是不開竅,“六親不認”,從沒見他給家里和親戚朋友開個“后門”,也從未利用自己的“面子”,求人給家里辦過事。

父母在世時,一家人相聚講得最多的事,就是餓肚子的故事。大哥講吃不飽飯,從學?;丶依?,腿沒有勁走不動被父親踫上抱頭痛哭;小哥講,他成天守在糧庫周圍,一粒粒摳撿那些陷進泥沙的谷粒;大姐小姐則講起寒冬臘月挖湖藕、撈野菱角,到野地覓陽姜、雞窩豆的事;母親則會講起找一些親戚朋友借糧食屢屢踫壁的辛酸。一家人說到這些,最后矛頭都自然指向了父親,母親說,要怪只怪你父親這個“死腦筋”沒得用,人家當個干部家里大柜小柜盡是糧食,就我們家吃上頓愁下頓,也不曉得求領導要點糧食指標。受到指責,父親也不會多做辯白,只說當時大家都餓肚子,我當干部的也不能搞特殊化,只能從自已牙縫里節(jié)省點接濟家里。確實,在最困難的年代里,父親把他27斤的糧食定量每月省出10斤糧票、45元的工資每月省出20元按時送給家里。有次父親回來,看著我們幾個孩子餓得面黃肌瘦,心痛得眼淚直流,轉頭就跑出去了。母親以為他去找領導反映,要糧食指標去了。等了半天,父親提了半袋糧食回來,原來是他把自己唯一的財產——一部自行車賣了,在黑市上換回了高價糧,從此父親再沒有騎過自行車。

父親的“死腦筋”最典型的表現,是在子女安排上。和父親差不多的同事,大都通過各種各樣的途徑安排一兩個孩子吃上國家糧、參加工作。跳農門可是當時我們兄弟姊妹朝思暮想的事。只要父親回到家里,母親都會拿實例說話,叫父親在孩子的問題上就不要“死腦筋”了,要向別人學習,給孩子找個“鐵飯碗”。小姐姐患有風濕性關節(jié)炎,自小身體不好,給別人修房子時又打斷過腿,在農村干不了重活,一家人都向父親要求,替小姐姐在單位上找個工作??筛赣H就是不答應。他所在的單位要招一個職工,只要父親稍動點腦子,這個機會給小姐姐是做得到的。小姐姐哭著喊著求了父親好幾天,父親絲毫不為所動,最后由大隊黨支部推薦,招工指標給了一個沒有任何關系的窮孩子。為這事,小姐姐還和父親鬧過一段別扭。后來小姐姐出嫁,嫁妝很豐厚,也可能是父親在特意彌補。事過很久后,我們問父親,當時那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給小姐姐?父親莫可奈何的回了句:我在單位大小是個頭,大家都看著我的,我怎么好意思為自己家謀好處?

父親不僅不讓我們孩子沾他的光,對我們孩子的要求更是特別的嚴格,經常教導我們的話就是要愛學習、愛勞動、愛集體、愛黨愛國,尤其是不能染上損人利已、損公肥私的壞脾氣。小哥小時候比較頑皮,有一次偷了生產隊犁田的鐵罐頭做成游戲的鐵波,被父親發(fā)現后,不僅當場要小哥給隊里送去,從來不打孩子的他,把小哥打得皮開肉綻。直到如今小哥60多歲了,還記憶深刻,就是那頓飽打,讓他長了記性,從此不敢惡作劇了。

父親雖然對我們孩子嚴得很難理解接受,但在培養(yǎng)我們孩子讀書上是舍得花錢的。當時大隊干部對我們家孩子都讀書、勞力少、年年超支有意見,要求減少學生增加勞力,但父親硬是不肯,省吃儉用,全力支持我們上學。我們知道,靠父親“跳農門”是跳不出的,讀書都很發(fā)奮,后來憑當兵、憑考學、憑在農村摸爬滾打,都離開了農村,當上了國家公務員。小姐姐也因為嫁得巧,后來也招工進城了。家里人常開玩笑,我們的今天都是父親的“死腦筋”逼出來的。

聽母親講,父親的“死腦筋”不是一時一事,而是一貫的。剛解放時,父親是農會的大管家,農會沒收了地主老財很多財物,其中有許多金銀首飾,就放在我們家里,當時也沒有什么登記手續(xù),母親看上了一個小發(fā)簪,就跟父親講能不能留下來,被父親好生一頓批評教訓,再也不敢奢望了。好在父親后來由發(fā)實物改發(fā)工資后,給母親買了一對銀手鐲,才了了母親的心結,一直到老母親說起這事臉上都是滿滿的幸福,夸父親雖然是個“死腦筋”,但還是有情有義。30年前,父親是背著一個布包袱離家參加工作的,30年后退休時,他一根扁擔、一頭角箱、一頭棉被挑回來所有家當,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。父親見著母親和我們,說了句,“我是空手回來的。”這次母親再也沒有調侃父親了,只說:“回來就好,這下就可以安安心心呆在家里了。”

每次回家看望父母親,父親總要給我們念念“緊箍咒”,講講他的“死腦筋”。看著我們兄弟都走上了領導崗位,他一方面高興,一方面擔心。他給我們講得最多的,就是說別看他一輩子沒有大出息,但一輩子守本分,吃得香、睡得穩(wěn)、行得正、結局好,好多人都羨慕他,不像有的人上得也快、跌得也慘。“當官就莫想著發(fā)財,錢財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;我要是想發(fā)財也不是沒有機會,但真要發(fā)了財也就沒今天了。”我們知道,父親講他自己,實際上也是在給我們敲警鐘,希望我們也像他那樣老老實實做人做事,把他的“死腦筋”基因一代一代傳遞下去。

父親離開我們20多年了。往事并非如煙。隨著年歲閱歷的增加,我們越來越懂得感激父親。過去顯得過于嚴苛、不諳人情世故的父親,如今在我們心目中變得越來越可敬、越來越可親了。

(作者:蔡建和 朗讀:朱東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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