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
船山,山之岑有石如船,頑石也,而以之名。其岡童,其溪渴。其靳有之木不給于榮,其草癯靡紛披而恒若凋。其田縱橫相錯而隴首不立,其沼凝濁以停而屢竭其瀕。其前交蔽以絯送遠(yuǎn)之目,其右迤于平蕪而不足以幽。其良禽過而不棲,其內(nèi)趾之獰者與人肩摩而不忌,其農(nóng)習(xí)視其堘埒之坍謬而不修,其俗曠百世而不知琴書之號。然而予之歷溪山者十百,其足以棲神怡慮者往往不乏,顧于此閱寒暑者十有七,而將畢命焉。因曰:此吾山也。
古之所就,而不能概之于今;人之所欲,而不能信之于獨。居今之日,抱獨之情,奚為而不可也?古之人,其游也有選,其居也有選。古之所就,夫亦人之所欲也。是故翔視乎方州,而尤佳者出;而局天之傾,蹐地之坼,扶寸之土不能信為吾有,則雖欲選之而不得。蠲其不歡,迎其不棘,江山之韶令與愉恬之志相若則相得;而固為棘人,地不足以括其不歡之隱,則雖欲選之而不能。仰而無憾者則俯而無愁,是宜得林巒之美蔭以旌之;而一壞之土,不足以榮吾所生;五石之煉,不足以崇吾所事。栫以叢棘,履以繁霜,猶溢吾分也,則雖欲選之而不忍。
賞心有侶,詠志有知,望道而有與謀,懷貞而有與輔。相遙感者,必其可以步影沿流,長歌互答者也。而煢煢者如斯矣,營營者如彼矣!春之晨,秋之夕,以戶牖為丸泥而自封也,則雖欲選之而奚以為?夫如是,船山者即吾山也。奚爲(wèi)而不可也?
無可名之于四遠(yuǎn),無可名之于末世,偶然謂之,歘然忘之,老且死,而船山者仍還其頑石。嚴(yán)之瀨,司空之谷,林之湖山,天與之清美之風(fēng)日,地與之豐潔之林泉,人與之流連之追慕,非吾可者,吾不得而似也。吾終于此而已矣。
辛未深秋記。
作者
王夫之 (明末清初思想家)
王夫之(1619年10月7日-1692年2月18日),生于萬歷四十七年九月初一子時,卒于壬申正月初二午時。字而農(nóng),號姜齋、又號夕堂,湖廣衡州府衡陽縣(今湖南衡陽)人。他與顧炎武、黃宗羲并稱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。其著有《周易外傳》、《黃書》、《尚書引義》、《永歷實錄》、《春秋世論》、《噩夢》、《讀通鑒論》、《宋論》等書。
王夫之自幼跟隨自己的父兄讀書,青年時期王夫之積極參加反清起義,晚年王夫之隱居于石船山,著書立傳,自署船山病叟、南岳遺民,學(xué)者遂稱之為船山先生。
參考譯文
船山,山崖上有大石如船,是一塊頑劣的石頭,可是山就以它來命名了。
船山的山岡光禿禿的,溪水干涸;它稀有的一些樹木長得也不茂盛,山上的草干瘦散亂到總是要凋謝的樣子;那里的農(nóng)田縱橫交錯田壟也不正,那里的水塘渾濁不流而且塘邊經(jīng)常斷水;那里山前有遮擋難以遠(yuǎn)望,山右邊延伸開成一片寬平的田野,又不能形成幽靜了;那里珍貴的禽獸經(jīng)過而不會留住,趾爪猙獰的野獸則蹭到行人肩膀也無所顧忌;那里的農(nóng)民看慣了坍塌的田壟也不去修整,那里的民俗是幾百年也沒有懂得撫琴讀書的??墒俏医?jīng)歷的山水成百上千,那其中足以頤養(yǎng)精神消除思慮的地方不少,但是我只在船山這里度過了十七個寒暑,而且將在此度過我的余生,因而我說:這是我的山啊。
古人所喜愛的地方,不能讓今天的人也同樣系念;一般人所想得到的,并不能擴展到個別的人。我生活在今天,懷抱有獨自的情感,為什么不可以(選船山為終老之地)呢?古代的人他們出游的地方有選擇,他們居住的地方也有選擇。他們所選擇的也就是一般人們所追求的。所以在大地上詳細(xì)地察看,于是最好的地方就被挑選出了??墒俏医裉煸趦A倒的天空下彎曲著身體,在開裂的大地上小心地邁著步子,沒有一寸土地能為我所有,即使我想選一個更好的地方也不能夠。
丟掉那些不快樂,迎來那些平和心態(tài),江山的美好與愉快恬靜的心情一致就是合適的。而我是個悲愁的人,連大地都不足以包容我那不快樂的隱衷,所以即使想要挑選一處適合的地方也不可能。
仰面對天而沒有遺憾的人,俯身擇地也沒有哀愁,這樣的人應(yīng)該獲得優(yōu)美的山林居住作為對他們的表彰??墒牵ㄎ也皇茄龆鵁o憾者,所以)哪怕是有一座山給我,也不能給我的人生帶來任何榮耀;即使在那山中煉成能長生的五石散,也不能提升我的事業(yè).用荊棘壅塞我住的房子,讓我行走的路上鋪滿嚴(yán)霜,這樣的待遇仍然超出我的本分,所以盡管可以選擇更好的地方我也不忍心。
在欣賞風(fēng)景的時候有同伴,在吟詠詩歌的時候有知音,期望正道的時候有人跟你共同謀劃,胸懷堅貞的時候有人與你互相支持。相距遙遠(yuǎn)而互相感動的人,他們一定是可以身影相依散步水邊互相唱和的人.可是我這樣煢煢孤立,而他人那樣往來不息。春天的早晨,秋天的傍晚,我也只是把窗戶當(dāng)作丸泥來封閉自己,所以即使我還想選什么地方,又干什么用呢?
如此說來,船山就是我的山,為什么不可以呢?它沒有可以揚名于四方的,也沒有可以傳名于未來的。偶然說到它,又很快忘掉它,我年老將死,而船山仍舊是那塊頑石。嚴(yán)子陵隱居的七里灘,司空圖隱居的王官谷,林和靖隱居的西湖孤山,上天給了他們清麗的風(fēng)光,大地給了他們豐潔的林泉,人們給了他們游賞和追慕,這些都不是我認(rèn)同的,我不能仿效他們了。我終老在船山這里而已了。
記于辛未年深秋